天凉好个秋

【感悟自然】

天凉好个秋

■ 刘明礼

立秋日的那场雨，仿佛将炽热的天空撕开一道缝隙，凉风忽地就降了下来，空气中分明漾起一丝凉意。秋，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说来就来了。

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绵的秋雨，让暑热不再肆虐。雨声初歇，我推门而出，凉意如初醒的溪流，自天幕深处款款滑落，漫溢于庭院，无声浸润衣衫。抬首望去，天空澄澈如洗，浮云疏朗，似神女随手抛洒的素绢，无声而高远。院中那棵老槐树，枝叶间筛下碎金般的光影，跳跃于石阶之上，竟显出几分活泼来。风过处，几片黄叶如疲倦的蝶，飘摇着零落尘埃。它们率先挣脱了繁夏的束缚，开始赶赴大地深处的邀约。

我踏着落叶铺就的小径，走向城郊的田野。田垄间，稻穗谦逊地垂首，在风中沙沙低语；玉米挺立，怀抱饱满的籽实，红缨如历经风霜而褪色的旗帜，在秋阳下静穆。田埂上，野草褪尽了盛夏的浓绿，染上浅黄与赭红，仿佛也沉淀了时光的碎金。远处起伏的山峦，在澄澈秋阳的沐浴下，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如同大地无声的加冕礼。农人们弯腰忙碌，黝黑臂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稻浪起伏间，汗水与笑容一同沉甸甸地坠落，渗入厚土深处。

穿过三环，湿地公园便悄然在望。路基边、沟渠畔，一簇簇野菊正悄然绽放。它们并非夏日那般姹紫嫣红，小小的花朵，或明黄，或淡紫，甚至有些素白，细长的茎秆顶着伶仃的花盘，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摇曳。寒露已凝在细碎的花瓣边缘，阳光穿过，折射出细微却执拗的光点。我俯身细看，一股清冽微苦的幽香，带着山野的气息，幽幽钻入肺腑，沁人心脾。这小小的生命，在万物渐趋沉寂之时，依然倔强地点亮着属于自己的星火。我小心翼翼地拍下它们此刻的容颜，将这秋日深处细微而坚韧的光亮，珍藏于心。

令人心头温软的，是那一片芦苇荡。苇叶已悄然染上秋霜，密匝匝地站立着，风来便俯仰摇曳成一片起伏的汪洋，絮语如潮。风过时，苇秆谦卑俯首，俯首间又彼此搀扶支撑，仿佛生命相互依靠的默示——人，本当从自然里汲取谦逊与共生的智慧，不能孤芳自赏，自欺欺人。立于苇海之畔，我恍然惊觉，自己早已不复当年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这天地间的草木荣枯，恰如生命自身的隐喻：春日绽放的华彩，终是为了秋日沉甸甸的俯首，若失了这金黄的果实，绚烂岂非一场徒劳的铺陈？

不觉中晚风渐起，拂过面颊，竟有几分料峭寒意。我下意识地裹紧外衣，蓦然想起辛弃疾那声喟叹：“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突然明白了，原来“好个秋”这三个字，并非单纯咏物，而是诗人千帆过尽后沉淀出的通透。

回望身后，田野间，农人正忙碌收拢晾晒的果实，红辣椒、黄玉米、紫山芋铺展于大地，这是季节最朴素的华彩。夕阳熔金，炊烟袅袅，人间烟火气如此踏实而温暖。晚风掠过芦苇梢头，沙沙声如低语，又如释怀的轻叹。此刻凉意沁衣，却教心中一片澄明豁亮。

天凉好个秋！历经夏之喧嚣，才懂秋之静美，万物终将如稻穗般垂向大地，如同生命最终归于谦卑与沉淀。当岁月之风拂过，这深秋的凉意，不啻于唤醒我们灵魂深处通达的钟声；而所有行过之路，不正是为了抵达这一刻，在澄澈的凉意中认出生命深处那从未冷却的暖意？

人生行至秋光，那阵拂过脸庞的凉风，亦将心头的尘埃轻轻拂去。辛弃疾的慨叹穿透时间而来——所谓“好个秋”，乃是在告别浮艳之后，生命终于认出了自身那沉甸甸的底色，它如稻穗般俯首，如大地般无言，却蕴藏着足以支撑寒冬的暖意与重量。

当秋意浸透衣衫，灵魂的枝头亦开始卸下虚饰的繁华；季节的凉风，吹尽了浮华，却将生命本真的重量归还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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