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裂的享受
【文学自由谈】
精神分裂的享受
■ 赵钧海
文学创作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但它却温暖了我数十年。
喜爱文学与创作文学之间有一条巨大鸿沟。如果你不尝试跨越、攀爬、跳水、下潜,你或许永远在对岸张望。只能想象文学的绚烂,小心翼翼地偷窥它漂亮的脸蛋抑或羞涩地梦想与它同床。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是文学热火朝天又喷吐光焰的年代。也许那是一种反常。《伤痕》《班主任》《在小河那边》《我应该怎么办?》《夜的眼》《迷乱的星空》《雨,沙沙沙》等等,它们就如棒棒糖引诱着一个生理成熟内心幼稚的男孩。兴奋,激越,直至狂热。于是,我大胆地舍弃了自己从小就喜爱的绘画,投入到文学的怀抱。想想,那是一种残忍的舍弃,宛若舍弃自己的手臂。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天天梦想走进一所美术学院,在斑斓阳光的大窗下,优雅地画静物,一尊白色少女石膏像,圣洁地呈现着妙曼与清秀。然而,我武断地砸碎了自己的梦想,也砸碎了父母曾有过的企盼。
写大幅标语画宣传画的职业渐渐变成了心目中的副业。我白天画老中青工人面向东方追求理想,晚上业余时间却将自己埋藏在贺敬之、徐刚、王蒙、孔捷生、余易木、莎士比亚、雨果的迷阵之中,在三百格方框的稿纸里,挖空心思,灵魂出窍。大风之夜,戈壁荒野的沙尘弥漫了地窖的所有空间,我在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下苦熬,直至断电,然后找出一根落满灰尘的蜡烛。昏黄的光晕里,尘埃被火苗向上引导着形成一个鹅蛋形光圈。我依旧断断续续组织自己浮夸的文字。我知道我的这些词藻均来自中学时代抄写的一本成语小词典,不然,更无法面对浩淼的文学海洋。即便如此,我还会偷瞄一眼墙上挂满的素描头像。我以一种歉疚的心理愧对它们。我像遗弃垃圾一样藐视自己的素描。如今,我依然能想起墙上那些白毛巾老农、石油工人、怒目的海军战士、收租院里某位乞讨者的肖像。他们用喜怒哀乐盯着我,我却不再理会他们。
收效甚微。偶尔,会有一篇小文发表,但接踵而至的是大量厚实饱满的信件——退稿。接到退稿,心情沮丧,赶紧悄悄藏起来,怕同事看见耻笑。其实同事早已看见,只是装着看不见,不想让我难堪。夜晚,我幽灵一样蹲伏在地窖里的小桌前,继续苦熬,直至下半夜两点入睡,第二天还得正常上班。那些年我从未吃过早饭。
终于生物钟被彻底打乱,身体仿佛一夜之间被抽空,变得虚弱无比。连续多日,我半夜惊醒,大汗淋漓,心脏突突狂跳,接着惊恐,慌乱,头晕目眩,彻夜不眠。早上到岗,变得浑身无力,甚至站立一会儿都无力支撑,只好依墙而立或者蹲上一会儿。我迅速消瘦下去,体重速减,一个一米八的汉子,最轻时,仅有五十五公斤。惧怕夜晚,惧怕响声,惧怕光线,看到电视画面我仿佛就要爆炸。天旋地转,不思饮食,没有欲望,只希望把自己关在黑房子里睡安稳觉。奢望。我变成了一具活僵尸。才刚刚二十五岁,我就天天去医院,检查过来检查过去,永远查不出毛病,总说无明显器质性病变。大夫烦了,最终将我推到精神科。我更加惊悚。一个扁脸大夫拿个小锤在我头上敲敲打打,指挥我无休止地活动眼球,叙述病情,就如盯着一个精神病患者。我抓住这棵救命稻草,反复倾述,反复说细节,如一个青年男子祥林嫂。我其实连叙述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喘着粗气,在晕眩的氛围里,喁喁叙述,如娓娓讲述荒野传奇。
大夫说,不许跑步,不许喝茶,不许吃辣椒,不许看书,不许看电视,不许性生活!然后给我开了一堆药。我先后吃过安宁、安定、速可眠、安眠酮、冬眠灵、利眠宁、三溴片、奋乃静、苯巴比妥、健脑合剂、朱砂安神丸、养血安神丸、安神补心丸等等。然而,始终没有明显效果。后来,朋友介绍了一位老中医,与一位姓丛的脑血栓长辈搭伴,天天去那个灰暗的家庭小诊所医治,在头部、胸部、背部,扎许多干针,然后打许多维生素B12或者老先生自配的营养药,但是,毫无起色。脑血栓长辈已经放弃了轮椅,开始缓慢走路,而我照样浑身无力,头晕目眩,惊惧,彻夜不眠。外界传言,说我得了精神分裂症。
文学追求几乎让我变成一棵奄奄一息的枯草。
但是我不能啊,我已经离不开它。短暂的停歇之后,我重新提笔,不管多么不易,我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填写方格。创作进程虽然缓慢,有时我每天只能写二三百字,但我坚持着。慢慢的,失眠似乎忘却了,惶恐似乎逃遁了。一九九三年,石油工业出版社出版《当代石油作家文学创作丛书》,小说家四人,我幸运入选,出版了《赵钧海小说选》。这也是克拉玛依唯一的入选者,该书也成了克拉玛依第一本小说集。
后来,我还是搁笔了。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我被调进机关。机关事杂,我得努力工作。说起来,调进机关也是因为写作,机关缺乏玩弄笔杆子的人。虽然公文笔杆子与文学无关,但别人觉得很近,都是玩文字嘛。我像是放下了,但骨子里游移着一种潜在的文学力量。我知道,这种力量很凄楚很悲哀。我还知道,我是一个逃兵,一个跳梁小丑,一个急功近利的小人。纠结,挣扎,伤感。曾经的痛苦,曾经的欢悦,曾经的放弃,曾经的义无反顾,恍惚一起涌上心头。我无颜面对。
忽一日,晴空万里,一群大雁在头顶飞过,它们排着人字形,向北飞去。看着它们渐渐远去的模糊镜像,我顿时觉得心底透亮。钻进书房,重又提笔。这一写,就再也没放弃过,无论何种诱惑,都无法企及骨髓深处的文学理想。重新提笔让我的写作倾向发生了稍稍变化。我从一个写小说的,变成了一个散文琢磨者。有人纳闷,怂恿我继续写小说。我说,会的。可我的散文一写就收不住了,每年都有十多万字发表,年轻时曾热血投稿的那些敬畏的名刊,宛若堡垒被一个个攻破。但我已经没有了亢奋。心如静水。我知道这是文学给了我淡定,给了我咀嚼生活的气力。文学在一个大的时代,也许回归了,也许变成了另外的样子。但我深信,文学不会死,文学依然生机勃勃抚慰着多彩的现实。后来,我陆续出版了散文集《在路上,低语》《准噶尔之书》《永久的错觉》《隐现的疤痕》等,其实我知道它们可能微不足道。
欣慰的是,文学写作,让我把喜爱的事,变成了自己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文学写作也让我从狭缝中走进一片开阔地,那里长着葳蕤繁茂的绿色植被,山花烂漫,风光旖旎,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呼气吸气,吐故纳新。我理智又丰腴起来。文学重又滋养温润了我饥渴羸弱的身躯,也挤走了虚无缥缈的精神分裂。后来,我的体重直线上升,曾一度增加至九十二公斤。我不得不减肥。
—赵钧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准噶尔之书》《发现翼龙》《在路上,低语》《永久的错觉》《隐现的疤痕》,小说集《赵钧海小说选 》等,入选2009、2016《中国散文排行榜》等多种选本,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首届丰子恺散文奖、第三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首届西部文学奖等奖项多次。现任中国石油作家协会副主席、克拉玛依市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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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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