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日历
【我的父亲母亲】
母亲的日历
■ 包松林
从我记事起,家里的土墙上就挂着一本日历,母亲不识字,但认得数字,每年添一本日历,是雷打不动的程序。往往年关将近,母亲就把积在那儿的几十个鸡蛋拿到镇上换几个钱,再买回一本崭新的日历,这种仪式感成了生活中的不可或缺,无形的日子,似乎因为有了日历变得实实在在。
每到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母亲总是轻轻撕下最后一张日历,然后把新日历小心挂到西面墙的铁钉上。墙上只有两样物品,一个是大幅的红灯记剧照贴画,一个就是小小的日历了。日历虽然只有巴掌大,却是厚厚的,飘着油墨香,像一本老版的新华字典。那时我还没上学,总觉得日历上的数字单调,没有连环画好看。有次母亲撕下一张后,说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这让我兴奋起来,因为过年就意味着有新衣服穿,有花生吃,还有蒸馒头。又一想,还要等半个月呢,于是灵机一动,趁没人注意,拖来凳子,爬上去踮起脚,把十五天的日历从中一张隔一张提前撕掉,还把扯下的日历折成七只小纸船。谁知第二天早上这事就被母亲发现了,并从我的荞麦壳枕头下面找出了纸船“证据”。生气的母亲把我从热被窝里拉出来,用鞋底在屁股上打了一顿,幸亏那时只是布鞋,但疼痛的感觉还是记住了一阵子,从此不敢乱撕日历。
春节过后就逐渐步入春天了,开始农忙,我们家这样的下放户也不例外,父亲母亲与老农们一样下田干活。母亲总是早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撕下一张当天的日历,然后拿着这张薄薄的纸送入灶堂,用火柴点着后当引火草,日历的功能在火光的映照下升腾。家里人都起床了,捧着粗碗,虽然是稀薄如水的玉米粥,但热粥的温度传到手上漫延到全身,挡住了料峭的春寒。母亲说,今天是惊蛰,上午去翻土,春分一到就要播种了,要抢在前面做准备,说着呼啦啦几口热粥下肚,丢下碗扛起钉耙就往田里赶,我也挎着竹篮去河边割猪草。母亲还是一天天撕日历,厚实的一本渐渐变薄,忽然有一天早上,母亲递给我和姐姐一人一只鸭蛋:“今天是立夏,你们躲到麦田里吃了。老话说‘立夏吃了蛋,热天不疰夏’。吃了讨吉利,快去吧。”我一溜烟跑进门前的麦地,蹲下来,剥开蛋壳,白嫩嫩、热乎乎,鸭蛋的香味混着麦叶的清香,先小咬一口,再大咬一口,那个美呀。
过了盛夏,我就要上小学一年级,心里既欣喜又忐忑。到了九月一号,母亲照例撕下了当天的日历,还在早餐粥里加了些赤豆,帮我归置好了书包,一直把我送到田埂上,边走边叮咛 :“看到先生要主动喊,与同学要相处好,今天起你是读书人了。”
落实政策回城后,母亲仍保持着挂日历的习惯,日历的版样大了一号,里面除了日期之外,增添了宜嫁、宜出行、宜理发和忌掘井、动土、上梁之类的内容,母亲不识,只听邻居说过。但她不以为然,觉得哪有那么多禁忌,为人多做善事,啥也不必担心,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后来流行挂历,风景的、美女的、豪车的,种类繁多,母亲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还是一如既往地用日历。每至岁末,母亲就关照我:“吃的穿的都不要孝敬,只买一本日历带来就行,可不能糊里糊涂过日子。”
墙上的日历一天天变薄了,终于一张不剩后换成了新的。又薄了,又厚了,时光在不断的厚与薄间流淌,一页页的日历如春花般绽开,又似秋叶轻轻飘落。年复一年中,扯日历的人日渐老了容颜。
母亲撕日历最开心的一次,是孙子出生那天。那天早上我去报喜,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第一反应是对着日历看了又看,眉眼生风,轻轻地撕下六月七日那张日历纸,转身进了房间,把薄薄的日历纸压在五斗橱的玻璃板下,并与我小时候的照片排在一起,觉得放得不够齐,又重新移开玻璃,把日历纸微挪了一下,直到满意了,才把玻璃盖上去。那专注的神情,不亚于用千分卡精准地计量一只零件,可见孙子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后来,我时常为孩子拍些生活照,尤其是学走路、玩滑梯,还有湖中戏水的场景,精选了十二张照片放大制作成挂历。这次母亲没有拒绝,她一边翻看一边笑眯眯地说:“这大头孙子,不知前世哪辈子修来的!”从此,母亲每天撕下一张日历,同时望一眼印着孙子照片的挂历,日历挂历同时上墙,这是唯一的一年。
日子一天天流去。当我步入中年时,母亲已是一头雪白,父亲离世后,母亲日显孤寂,我和爱人隔三岔五地去看望。母亲身体尚健,生活自理,平时除了在门口晒太阳,更多的时候在室内,时不时翻看墙上的日历,每天与一张薄薄的纸对视,似乎有一种寄托。春节回家团聚,我无意间发现日历中有两张被斜折起来,细看日期,一个是父亲去世的忌日,一个是清明节,刹那间我的眼眶湿润了,在这薄薄的日历纸上,承载着母亲层层的思念。
去年底我因公出差,回来后找遍所有书店书摊,总算买到了仅剩的一本日历。母亲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挂到墙上,随手翻了翻说,扬扬要放寒假了吧,平时功课多,放假让孩子也喘口气啊。
没过两天,一向健朗的母亲突然吞咽困难,赶紧送她去医院,诊断结果令人无法接受。母亲倒很坦然,只是病房里没有日历,她要扳着手指头算日子。母亲拉住我的手说:“我的日子不会长了,早点回家吧,不要拖累大家。”
那本没有翻动的新日历,至今还挂在墙上。母亲不在了,我还是常回去看看,藤椅、水缸、菜篮,都静静守在原处。日历仍是厚厚的,我轻轻吹去封面上的灰尘,日历似乎也看着我,如同永远的母子对望。
(作者系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江苏省无锡市政务管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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