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彝家年
【散文】
怀念彝家年
■ 卓美
尽管雪花不是花,但是在我居住的盘州小城,一场雪,具有刷爆朋友圈的力量。雪花和年的距离最近,遇雪的时候,离“年”的距离也就不远了。可是现如今,除了感慨时间又为我的皱纹添砖加瓦之外,年在我心里已无多少魅力可言。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心境老了,对“年”这样的重大节日都麻木了,还是因为日子太安逸了,反而淡化了年的味道。几十年的光阴被年切割,被年叠加,蓦然回首,竟然已经有那么多的“年”被我迎来送往。那么多年当中,有多少个年在我心里留有痕迹呢?仔细回想,印象最深的、能记住情节最多的是我们去松河彝族乡爷爷奶奶家过的那个年,那些温暖却斑驳的情景,让我在这瑞雪飘飞的日子里,除了怀念还是怀念。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下来,之前朴素的小村庄妖娆起来,亮堂起来,仿佛昨夜落的不是雪而是光芒。雪后的清晨比平时静怡,连公鸡打鸣用的都是低音。爷爷已经将火塘烧旺,一锑锅热气腾腾的水挂在火上等我们去洗脸。奶奶在大门口簸米,她的长裙上染着几片火塘的灰。院坝里有十几个鸡爪印,像大师的简笔画。天呐,雪好大!我们抱着衣服哈着腰朝着院坝喊。雪加持了年的味道,我们的心里慌了起来,没着没落起来,不知道要怎样来度过接下来的时光。“奶奶在家做饭,爷爷要去请人写对联,你们几个跟着小姑妈去山上采松毛!”爷爷话音未落,我们几个就欢呼起来,玩雪和采松毛简直是绝配。爷爷在院墙上放了一个簸箕,在簸箕里铺上了奶奶的旧围腰,往那浅蓝的旧布上撒了几把碎米和包谷。我们吃过爷爷烤得黄生生的糯米粑背上小花箩出了家门。奶奶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太“作”,山上滑得很。爷爷撵到院坝外对着我们的背影喊:“一棵树上只扯一小把,不要把树丫扯断了!”
松毛就是松针,彝家人过年要在祖灵筒下铺撒新鲜的松毛,但实际的情况是,每家每户在整个堂屋都作了铺撒。彝家人崇拜祖先,崇拜自然,认为树木是人的发肤,山峰是人的骨骼,河流是人的经络血脉。松树,更是被彝家人敬为神祇。松树生长在高高的山岗上,不畏惧冰雪寒霜,表面粗糙沧桑,却拥有一颗善良的松心——溢出芳香的松脂,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把松毛铺撒在祖灵筒下、铺在堂屋,寓意对祖先的祝福,也寄望子孙敢于面对生活中的各种磨难,拥有一颗积极向上、悲悯苍生的善心。善心,就是像我爷爷那样照顾一棵松树的身体和内心,采松毛只允许我们“一棵树上只扯一小把,不要把树丫扯断”。善心,就是像我爷爷那样在白雪覆盖大地的时候,担心鸟雀发现不了簸箕里的谷子,特意用蓝围腰做底以示衬托。善心,就是考虑喜鹊、乌鸦、麻雀的体型不一,特意在簸箕里撒上包谷和碎米。
松树托着雪的样子很优雅,松针和雪在一起,雪更白,松针更绿。真的要轻一点采一小把松毛,不然整棵松树上的雪都会窸窸窣窣地落到树下。山上的鸟声没有平时的多,偶尔有一两声噗嗤、噗嗤难听的鸟声。我们几个谈论起鸟们是不是晓得爷爷为它们准备食物的事来。河对面那几栋木瓦房上炊烟袅袅,房顶上露出了一大圈圆圆的青瓦。东一声西一声的炮仗声从山下传来,分辨不出这响声具体来自哪里。
午后,我们背回来的松毛被爷爷铺撒在了祖灵筒下,继而铺撒在整间堂屋。在翠绿的松毛映衬下,爷爷家的老瓦房具有了肃穆十足的神性。我们几个收敛了之前的打闹,就连跟奶奶准备年夜饭也颇有了仪式感。
真正的仪式是爷爷给祖先供饭的时候。八仙桌上有红红的火腿肉、炖鸡汤,还有黄黄的炸豆腐、粉条、洋芋皮、荞丝,还有一大钵白菜。爷爷双手将菜端上桌子,燃香烛,敬酒,领着我们朝祖灵筒跪拜。祖灵筒是一小截空心的木头,那里面有两根被丝线缠绕的细木棍、一小撮羊毛和一小撮米。红丝线缠绕的细木棍代表男性祖先,绿丝线缠绕的细木棍代表女性祖先,羊毛和米代表祖先的温饱,寓意祖先和他们的子孙“衣食无忧”。在彝族的核心文化——毕摩文化中,彝人去世后有“三魂”之说,三魂存在于三个不同的地方:在坟茔守候肉身,在祖灵筒里陪伴子孙,顺着《指路经》指引的方向回归祖先发源地。祖先发源地,就是经书里描述的富庶之地——云南昭通:“草上结稻穗,蒿上长荞麦。背水装着鱼儿来,放牧牵着獐麂归。”昭通我去过,我喝过甘甜的葡萄井水,瞻仰过始祖阿普笃慕的塑像,感受过空空荡荡的“六祖分流”广场。
再说一下那碗白菜,年三十的白菜,奶奶没有切,吃长长的白菜寓意“长吃长有”。要命的是,我吃长白菜的时候没有像姐姐那样咬断了吃,而是用手提着长白菜胡乱嚼两下一寸寸往下咽,估计是那根白菜不算嫩且战线太长以至于卡在我的喉咙里不上也不下。我逃到院坝里,亲手拉出了那根意义非凡的长菜。
在彝族村寨过年,载歌载舞的盛况要持续一个月。年,其实是年轻人的年,是年轻人的媒人。村子里的老人吃过饭后坐在一起烤火,聊天,喝水粄酒。而年轻人喝完酒分成好几帮对山歌。在松树林里,卿卿我我的少男少女拉着手一晃眼就闪出了我们的视线。要不了三四天,一坡的雪就被姑娘小伙的浓情化得干干净净。厂坝的秋千上挂满了人,包括我弟弟。只是,当秋千越荡越欢的时候,他像小猴子一样飞到了地上。还好,弟弟只是膝盖磕破了皮,皮肤上有一小块淤青。爷爷说:人狂有祸,天狂有雨,人太狂了肯定要跌跤子。
这些年,在这座小城里我还能见到轿车的车尾上挂着松树枝,那是彝家人铺松毛在堂屋过年的另一种形式。爷爷奶奶离世后,爷爷家的木瓦房成了影响村容村貌的典型,过后被一块菜地所取代。青菜白菜长势喜人,一口孤独的石缸守着菜地,缸里有小半缸雨水和几根水草,没有鱼。
雪花如席,在小区空无一人的小路上,我在关于年的回忆里变成了雪人。
(作者系贵州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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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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