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雕共舞

【散文】

与雕共舞  

■ 赵剑尘

距离托里县庙尔沟镇60多公里的冬窝子黑鹰塔斯（汉语意为硬石头），在当地颇有名气。很久以来这里的哈萨克牧民就以养雕、驯雕而闻名，因为雕是哈萨克牧民传承自祖辈的最好的狩猎伙伴和助手，飞翔在哈萨克牧民日常岁月的天空，谱写着人雕共猎的草原传奇。

81岁的哈里木·木哈麦提江坐在自家门前的长条凳上，冬日里下午5时还算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有点恍惚。偶尔会有牧人召唤自家鹰的呼哨声传来，他就情不自禁地将眼神投向山顶之上深远的蓝天，想在看了一辈子的空中，找到曾属于他的那只英勇无比的金雕。可是天空中只有随意飘荡、变幻各种姿态的云朵，没有他想象中的那只雕的身影。哈里木暗暗叹息一声，用手捋了捋自己长长的白胡子，再正一正包着头的白毛巾，眼神再次望向远方。这一瞬间，老人的侧影勾勒出一种难言的孤寂与苍凉。

哈里木是黑鹰塔斯有名的养雕人。从他的祖辈驯养第一只雕并用来狩猎开始，他们家族就逐渐将养雕驯雕一代代传承下来，距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了。哈里木从小和雕一起长大，他渴望着像父亲那样，有朝一日有一只自己的雕。他纵马奔驰在草原上，雕则在草原上空尽情飞翔。

终于，哈里木16岁的时候，用鹰网捕到了一只雕。那是一只阿勒泰的白雕，两个翅膀尖上各长一根长长的白羽毛，这只白雕很有骨气，一个劲的扑扇翅膀，挣扎着想要飞走。哈里木只好按照哈萨克牧民世代传承的方法开始“熬鹰”，先将白雕饿上三天三夜，等雕饿得头晕眼花，站在木桩上左摇右晃地摔落在地时，乘机给白雕洗个热水澡，等白雕精神稍稍恢复点，再给它灌一肚子碱水。这种方法意在从里到外将雕清洗一遍，彻底褪去雕身上的野性。这时，哈里木再拿着肉，送到白雕面前，从它啄食第一口肉起，就意味着雕开始认哈里木作它的主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哈里木开始右手套着雕架，带着雕到草原上进行猎捕野兔的训练。驯雕40天后，雕就可以被带出去狩猎了。

那时候，哈里木带着白雕在草原上游荡，狐狸是他们的主要猎物，也是最狡猾最难斗的对手。他们常见到土黄色的狐狸和黑狐狸，还有黑色带白点的狐狸。白狐天生就是个精灵，但凡它走过的地方不会再去第二遍，能看到它的身影就是个奇迹。红狐狸也少见，一千只里能碰到一只，它奔跑时毛色来回反光，常把雕的眼睛绕晕，每当这时，雕总是不甘心，跟踪飞翔十几公里，最后却不得不空手而归。

哈里木的牧业生活因为放雕狩猎变得忙碌而充实，白天放牧，晚上回来喂雕，转场和参加十几公里外的亲戚朋友的聚会，雕都如影随形。哈里木的青壮年时代，他和雕都达到了一个巅峰状态，出外狩猎，从不落空。一时间，哈里木和他的雕彪悍勇猛之名在草原上流传开来。

28岁的时候，哈里木有了他人生当中最难忘的一次奇遇。那年冬天，他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鹰网，有十几米长，房屋那么高，在草原上支了起来。当晚寒风凛冽，雪粒满天飞舞，第二天一早，哈里木前去查看，一下子惊呆了，鹰网里被网住的哪里是一只雕，分明是一个庞然大物。

这是一只有着金黄色羽毛的金雕，身高1.1米，翅膀展开2.2米。闻讯前来的牧民都说，这是一只高寒地区才有的雕，哈萨克斯坦国内高山上才有这样的品种。这种雕北山羊逃不出其爪，狗熊它都敢抓。金雕肯定是被昨晚的大风吹迷了眼，又冷又饿才会中了圈套。这雕野性十足，轻易不肯服人，哈里木里里外外将它清洗过三回，它才吃下了哈里木喂的肉。哈里木每天得空就和金雕说话，驯雕时也小心翼翼，怕把它弄疼弄伤了。因为哈萨克族牧民传统养雕经验认为：任何无意的伤痛，伤害的都将是雕的自尊和对人的信任。或许是哈里木对金雕的那份真诚，赢得了金雕的信任，60多天后，当他试着对金雕发出各种指令时，金雕已学会服从。自那以后，哈里木有了最好的左膀右臂，一马在骑，一雕在手，纵横驰骋在草原上，呼啸来去，豪气万千。

金雕放出去，效率极高，每天都能抓三只猎物回来。有一天傍晚，哈里木放牧回家，路上遭遇邻居的牛群，金雕拼命想挣脱雕架，哈里木以为它发现了猎物，便放开了它。谁知金雕起飞后直扑3岁的小公牛而去，将小牛按倒在地，甚至利爪已将小牛背部划开几道长长的血口。哈里木赶忙上前将金雕和小公牛分开，但一张牛皮是彻底毁了，这件事他一辈子都没敢给邻居讲起。

金雕野性未泯，这让哈里木心头罩上了一抹阴影。但一想到金雕在空中翱翔，在捕获猎物时的雄姿和王者风范，又让哈里木难记此嫌。紧接着发生的事，才让哈里木真的清醒了。那天，他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一块肉示意蹲在屋顶的金雕来吃，金雕吃肉心切，霎时间，连腾空带俯冲飞扑过来，它一爪抓在哈里森的肩头处，另一爪则深深抓进马脖颈里，突来的剧痛让马一声嘶鸣，惊蹿而起，将哈里木猛地摔下鞍去，但一只脚却套进了马镫里，惊马拖着金雕拖着主人疯跑。万分惊险之中，哈里木一把抓住了金雕的爪子，将全身重量迅速集中到金雕身上，重力使金雕奋翅，竟将哈里木带离地面，套镫的脚由此松动，使哈里木得以趁机抽出。脱险后的哈里木一身冷汗，他极不情愿地意识到无论自己怎样喜欢这只勇猛无比的金雕，但作为雕中之王，它的野性不会被人彻底驯服，长风万里的天空才是金雕翱翔的疆域。

后来哈里木两度受伤，都是在喂雕时，一次雕爪从他的左脸颊抓进去，从上唇间穿出来，另一次雕爪抓向他的手背，却从手掌心穿透过来。一系列意外终于让哈里木痛下决心——放手。当哈里木将金雕放开，对着它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最终，他只是摸了又摸金雕的翅膀和巨大的伤了他很多次的爪子。金雕歪着脑袋看着他，不明白哈里木是何意。当金雕展翅一掠飞向高空变成天边小小的黑点时，哈里木仰头看着金雕喃喃自语道：“飞吧，飞回你自己的家吧。”金雕又一个俯冲，飞回哈里木家上空，哈里木忍痛无言，金雕最后真的一飞冲天，直到消失在茫茫天际边。

哈里木后半辈子又养过很多只雕，可没人知道他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所有的感情在那几年全部交付于那只雕王。因为他心里明白，金雕不是故意要伤害自己，几次受伤是由于金雕过于强大，自己无法支撑和驾驭它，成为它真正的主人罢了。这个认知成为以养雕、驯雕为荣的哈里木心中最深的痛。

如今，步入老迈的哈里木已无法再像以往那样，纵马架雕奔驰在草原上，他能做的就是在某个午后，坐在屋前晒着西去的太阳，遥望当年金雕翱翔过的那片天空。有时，偶有一只雕或鹰掠过，哈里木仿佛看到自己这一生所养过的雕都从眼前飞过，而盘旋在空中最久的，冲着他扑扇着巨大翅膀的，歪着脑袋看着他的，飞起来雄姿英发、豪气冲天的，是那只有着一身金黄色羽毛的雕王。

   （作者系新疆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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