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女孩》的前世今生
【我最得意的一部作品】
《工厂女孩》的前世今生
■ 丁燕 有个问题一直深深地困惑于我:为何我以如此决然的方式脱离开故乡,为何偏偏是我到达异乡,成为迁徙者?而当我在故乡的既定身份在异乡遭到质疑和模糊时,我又如何费力地通过各种途径试图获得新的身份。这个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巨变,是我写作《工厂女孩》前后得以理解女工的情感基石。
在新疆,我是个囿于抒情的诗人,抵达岭南后,如何描述女工,对我是个挑战。因为我在2010年秋天的南迁举动带有突变性,所以事实上,我对我所到达的这片区域的地理、历史、民俗以及业已形成的文学流派,都所知甚少。在一片混沌和茫然中,我努力寻找着切入点。于是,那个想法便冒了出来——与其采访别人,不如自己去做。细细想来,当初促使我走进工厂的缘由,只是出于一种模糊的本能,完全匮乏精于世故的算计——我试图用最笨的办法来解决必须解决的难题。
在历经了找工作、进车间、住宿舍等系列工厂生活后,2012年,我开始写作《工厂女孩》。虽然敲打键盘的手掌还在剧痛,但我知道,“时代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我也不打算尝试。我完全无意参与宏大叙事。我的出发点就是“小”——小地方、小场景、小人物、小事件。但所有的“小”,都必是我所见、我所体验。我试图在个人化的情景中,对大时代进行惊鸿一瞥的打量。
在樟木头镇的宝山上,我那间小小的居所里,我陷入癫狂写作:每日至少五千字。写作过程异常顺利,几乎算得上酣畅淋漓,不带一点磕绊。我写了车间里工作的年轻女工,下班后住在瓦房里的老年女工,有着深刻矛盾的女工母女,怀揣菜刀的女工,试图通过学习摆脱命运束缚的女工,为抵抗边疆寂寞而置身喧嚣的女工,我甚至还写到三个不同类型的二奶,她们的前身皆为女工。对她们(包括二奶),我皆持着一种超越道德立场的同情,我的同情出于对生命本身的悲悯。我不只是为了呈现女工生活,我试图通过对女工的实写,来反观我们自身的命运,因为我发现,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女工;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我们也许都会做出让自己变成二奶的举动。当我对人性进行挖掘时,我会感到自己并不孤独,因为每个人都不敢保证自己是完全纯净的,像酒精一样干净。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很多人都生活在体制内;到了八九十年代,单独的个体和整个体制之间有了冲撞,并因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滋生出尖锐矛盾。而这个流变和迁徙的时刻,正是新旧道德相互纠缠和更替的时刻。传统的伦理和价值观遭到颠覆,旧东西在崩毁,新东西在滋长。面对生猛的生活现场,人们总感到哪里不对劲,但置身其中时,又不致感到恐怖。2010年之后的我,亦加入迁徙大军,从新疆南迁广东。我和女工变得一模一样,成了那种“企图超越他出身的人”。如果没有了这个前提,即便我写出了《工厂女孩》,其韵味,也和现在大相径庭。
作家是要表达和现实的对应关系,但如果总是从实际情感出发,便无法体会到更加冷静的审美愉悦。故而我不喜欢那种呈现出明确善恶的写作。我希望我的作品更现代,能赢得当代读者的认同。而走向现代的第一步,便是在思维方式上“去道德化”:过滤掉简单的是非善恶,使貌似神圣的、有着强烈道德律令的写作向下运动,不再那么强调主题,让故事自身给予它所能给的,让读者汲取到他所能取的。
写农民进城后的亚城市生活,并没有统一模式。每个作家的出发点不同,个人境遇不同,写作的趋向性便不同,但只要他的调式是严肃而深刻的,即便他用了貌似通俗的故事,都是可以行得通的。只要那种文学的气味还在。写《工厂女孩》时,我注重单个故事的完整性,整体推进的速度感,词语嫁接的陡峭,现场氛围的营造,以及首尾的连贯呼应。我喜欢用干净而犀利的语言,字词间充满信息量。我还借鉴了很多电影的表现手法:远景、近景、特写、长镜头。
我希望我的观念在作品中以弥散的方式表达出来。我无意贩卖底层苦难——我想表达的东西更晦涩。那种强烈的对阶级的同情,在我这里是不需要的,我需要的是一种间离:从现实的情感中抽离出来,建立起一个叙事人,由叙事人讲述他所经历的一切。这样的作品可以调动读者的理性,促使他去思考。我更在意普通人在现实中的具体选择,以及选择背后的困境,那些看不见的灰色暧昧,那些难言的困惑。我更在意人物之间的情感,他们的关系,他们和环境的张力。当我表达时,我力图用一种平等的视角,以相对客观的姿态来讲述。我希望文字自身能去说明,这比事先拟定好主题再去采撷证据要好得多。
我并不觉得《工厂女孩》是在写底层,不,它不过是呈现出当代中国一个普通二线城市的生活剖面。那种生活是很多人的常态生活。我很在意读者的反馈意见,无论他们说了什么,都清晰地显现出这样一件事:他们曾阅读过这本书。对我,这是最珍贵的奖励。当读者进入阅读时,能感受到作品的每一寸都是鲜活的,那才是作家最终的胜利。
2014年4月《工厂女孩》获第九届文津图书奖;2014年8月,又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和第五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2013年,当《工厂女孩》出版后,我开始筹划《工厂男孩》。我选定东莞樟木头镇的工厂路作为观察对象后,便搬进电子厂女工宿舍,夜晚去男工宿舍采访,白天反复行走于街道。从2014年年初春节后电子厂放鞭炮开工,到2015年年底春节前工人们买火车票准备回家,整整两年,我在工厂路耗尽了我的周末和假期。2016年5月,《工厂男孩》出版了。可以说,如果没有《工厂女孩》,一定不会有《工厂男孩》。2017年年初,《工厂男孩》获亚洲周刊2016年年度十大好书。
从16岁发表处女作至今,已过去了太多年。那个葡萄园中的女孩已变成了工业园旁的母亲,而我仍然在写。我渴望通过书写建构起一个小世界——我的世界。无论我身在何处,我的写作永远都是从葡萄园的根部开始的。葡萄藤在冬天被泥土埋起,到了春天“开墩”,再将枝蔓搭在架子上成长。对我来说,千里万里的路程,都是那根藤蔓的延伸。
——丁燕——
诗人、作家。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著有诗集《午夜葡萄园》《母亲书》,诗论集《我的自由写作》,长篇小说《木兰》,纪实《工厂女孩》《工厂男孩》《双重生活》《沙孜湖》等。《工厂女孩》获第九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中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排行榜第一名,新浪读书2013年“中国十大好书”;《低天空:珠江三角洲女工的痛与爱》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第五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散文《断裂人》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散文集《沙孜湖》获广东省“九江龙”散文奖金奖;散文《东天山手记》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工厂男孩》获亚洲周刊2016年年度十大好书。现居广东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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