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木屋

【人世间】

静静的木屋

■ 刘燕成

外面，是竹，竹里，有风，风声沙哑。对面的沟梁里，静静地，木屋站在那儿，我站在柴门外，没有人给我开门。他去哪里了，到姨妈家讨酒喝了么？或者，还在山梁上放着牛么？

木屋的木柱上，还挂着过年时的对联，对联是我写的，一笔粗，一笔细，潦草、疯狂。他从柴门进来，放下了肩上的锄具，走到我面前，斜着眼，看了看说：写认真点，是过年呢。不一会儿，屋梁上便升起了一缕缕细瘦的炊烟——是他点燃了夜餐的火焰。

大抵从我十岁起，他就这样了，边当爹边做娘。天没亮就出门，天透黑才回到木屋，草草地洗个澡，累了连澡也懒得洗，但饭他是一定要做的。他说，再难我们也要好好活下去，为你早死的娘。

渐渐地，窗外的炮声不断炸开，可以看见闪烁的烟花，远远地穿过木屋外的竹林。他端出了酒，放在火炕边，然后又摆放了三个酒碗，斟上酒，一个给母亲，一个给我，最后那个是他自己的。他爱喝酒，酒是他自己酿的，偶尔木屋里没了酒，他便到隔坳那边的姨妈家借酒喝。他抬起酒碗说：“满崽，喝！”

他是1947年出生的，出生后就被扣上了“富农”的帽子。他天生聪颖，曾经偷偷地观摩老屋上坎的吴进士写过不少字。吴进士是旧社会的文化人，写字深得颜体楷法，在后来的阶级斗争中惨遭批斗而死。我朦胧地记得吴进士家的子孙变卖他家老房子的时候，许多村民背着竹篓去刨，以求挖出匿藏着不知下落的银子。整块硕大的屋基被挖了米把深，但最终空喜一场，没有人看到银子的任何迹象。我由此断定后来的吴进士一定是清贫的，倒是那些拆散下来的屋板壁，刻满了唐诗宋词，或是三字经，或是增广贤文之类的内容，那字一律由颜楷写就，雄浑有力，肥而稳健。他看着那些陆续被人扛往山外变卖的板壁，凝着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其实，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仅仅上过小学五年级，却怎么都想把我送进大学的殿堂。那时，家里也早已贫贱若洗了，长年患病的母亲又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我和兄弟姐妹尚幼，整个担子都落在他的肩上。因为交不起学费，我的兄弟姐妹都辍学了，唯有我依仗多得的几张奖状赢得了他的信任，躺在他的“血汗”中继续着学业。他一直希望我初中毕业后考师范学校，做一辈子教书匠。那一年寒冬，天气冷得特别早，他担心我在学校受寒，连夜碾了一挑米，抓上几件棉衣，送到了学校。他到学校的时候我还没放学，于是便等在学校门口，找来一张报纸垫在屁股下，一直坐在学校的铁门外待到我放学，我去校门口接他时，他乌黑的嘴唇不断地哆嗦着，眼光凝滞，脸色青乌成一片，一副极其疲倦的样子。我劝他到我的寝室休息一会儿，可他却塞给我一叠皱巴巴的钱便回了家。那时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白茫茫一片。我到省城念大学后，他更是关心和思念着我，常常夜半三更难以入寐之际便向我写信，他的信依旧是用那一手漂亮的颜楷写就的，逐字逐句地向我倾诉他独自守在木屋里所遇到的每一件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大学毕业那年，他从木屋七八里外的乡场上打来电话，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崽，你到哪里找人去，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担忧我托不着人，寻不到工作，我告诉他，我已经有工作了，随后便听见电话那端他咯咯的笑声。

他上了点年纪，身体每况愈下，原来那个胖敦敦的圆脸，渐渐地被岁月和病痛削减成瓜子脸了，手和脚竟然都长出了老年斑。他相信命相，他说活到七十来岁应该是没问题的。他满以为，只要病好了一定可以活到命相里说的那个岁数。冥冥中，却已经有了先知。他艰难地伸出那双枯瘦泛黑的手，对我说：“你看，我连血脉都没有了，去医院也没用的。”就在四月的一个凌晨，当我踏上炕抱起他的身子时，我看见他凝滞的眼睛里挤出了几滴泪水，我拼命地呼喊着，可他再也不能回答我了。

木屋的外面是竹，竹里，有风，风声沙哑。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但我仿佛还能听到他的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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