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岁月】

远行

■ 王悠行

山里的初夏，坡上的苞谷长成半人高，菜园的四季豆也结出碧绿的豆荚。大人们起早贪黑仍旧忙，忙着薅田和锄草，由着娃娃沐着阳光和风雨，如漫山遍野的草木那样自然生长。

日头一竹竿高时，五六岁大的你邀请小伙伴他，决定瞒着各自的大人来一次史无前例的远行——下山去镇上看世界。

赶场的日子，大人们嫌你忒小，不带你去。但你从赶场归来的大人嘴里，晓得镇上有汽车，有电影院，还有一座东风桥，是一个好嗨的地方。那时候，遥远而热闹的集镇，是你的梦想和圣地。

你和他赤脚踩着斑驳的日影走出村口，毅然将村口那棵高大的杉树抛在了身后。

在阴凉的山道上前行，左边一片山，右边一片山，便慢慢地矮了下去，只是一样汪汪的绿。

山湾里的稻田青葱一片。稻田尽处，一道山坡弯弯扭扭的，如扭秧歌。从山道这边眺望，看不见隐在坡地茂密阳春中劳作的大人的身影，但间或从那边传来隐隐的人语声。

山路下，在缀满露珠的野草的簇拥中，有一湾清幽幽的山泉水。你和他蹲下来，各自摘了片野芋头叶编成一个尖筒，舀满清凉的泉水。

他喝完说：“真解渴啊。”你用衣袖揩着嘴巴：“嗯，好凉快！”一只蜻蜓落在泉边阔大的蓖麻叶子上，你蹑手蹑脚靠近，一把捉住了它的尾巴。”他站起来：“走吧，不是说好要去镇上看世界吗？”你一松手，蜻蜓慌慌飞入了一簇月白色的梓木花丛。

在这万山丛里，刚翻下一道山梁，欢喜地以为会一马平川了，可又一座山拦住了去路。前面是一片开阔的红苕地，无一棵树遮阴，越爬越高的日头晒得你们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地边的路上铺满农人冬日烧石灰时燃剩的石煤渣。这些酱红色的棱角分明的荒渣铺在路上，硌得脚板生疼。

没走多远，离路边一座石灰窑不远的地方，低伏着一个破草棚。那是冬天烧石灰时守夜人住的地方。你们钻进棚子里歇息，惊得一群山麻雀倏忽间如一团烟雾飞起来，落在土坎下一片茂盛的树丛里不住地叫。草棚后长了一蓬乌萢。野生的乌萢酸甜可口，你和他吃了一些，弄得牙齿发紫。你们互相取笑着顺着荒渣路，来到了一条溪江边。

清亮的溪江傍着山脚隈隩静静流淌着，将长在溪底青色和白色卵石间的水草冲激得微微颤动。站在岸边的刺槐树下歇凉，惊动一只青蛙“扑通”一声跳入溪潭，弄碎了潭底一朵洁白的云。歇息了一会，他卷起裤脚提议下溪翻螃蟹，你摇摇脑壳，说还要去镇上看世界呢。

顺着溪岸的小路走着，来到了一座石桥前。你快活地想：这是不是大人所说的东风桥呢？此时，一片云影缓缓飘移过来，对面的山林一半浅绿一半青翠。你站在桥头的李树下，望着对岸山前展翅高飞的岩鹰，羡慕地说：“要是有翅膀就好了。”他做了个展翅的手势：“那我们就可以飞到镇上，飞到更远的地方。”

过了石桥，对岸变得宽阔起来的道路和稠密起来的人烟，增添了前行的信心。你和他不顾晒得发烫的路面，加快脚步往前走。你想，如果石桥就是东风桥的话，前面该有汽车和电影院了。

终于，当天空阴下来的时候，前方路边出现了一座灰色砖屋——这就是镇上的电影院吗？你站在门口怯怯地往里觑，看见里面的货架上有水果糖、食盐、毛巾和布匹等日用品——原来是传说中的供销社。问了柜台后的阿姨，才晓得这里叫温栩，离镇上还有十几里呢。你记得大人说去镇上要经过温栩，没想到辛辛苦苦的第一次远行，只抵达离家八里地的地方。进退两难间，天色暗淡了，接着伴着电闪雷鸣与狂风，苞谷粒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湿热的空气中散发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在满世界哗啦啦的雨声中，你的情绪有些低落，因无法掩饰不时望向水果糖的眼神，便咽着口水与他走出来站在屋檐下。望一眼左边的垭口，在雨雾中不甚分明，如一团迷蒙的意识，又像不太遥远的一个夜梦的场景。田野烟雨朦胧，你有点想家了。

不知什么时候，雨渐渐小了，偏西的日头从云层中钻了出来。石桥那边的溪江，有一道彩虹从那里扯上来，跨过旷野落到了天边的青山后。突然出现的太阳雨和彩虹让你快活起来。你们跳到路上，在细雨中高歌童谣：“又出日头又落雨，皇帝老子嫁满女……”

日头落山时，你和他走得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村口的高大杉树下。在袅袅升腾的炊烟里，杉树上传来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你如同听着一个熟稔的古老故事，微笑着转身望了望远处淡紫色的山峦。

某一个夏日的黄昏，穿着皮鞋的我自远方来，或者说抵达了这个远方的山村，也站在村口那棵苍老的杉树下，转身望了一会沉静的远山。山巅一抹最后的霞光正在消逝，山村田垄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蛙鸣。

在袅袅升起来的蓝灰色炊烟里，我听见打着赤脚的你好像要守着一个秘密似地压低嗓门说：“有远方真好。虽然没有走到镇上，但第一次看见了石桥和供销社。”

小伙伴低声补充：“还看见了风雨过后的彩虹呢。”

（作者单位：湖南省长沙市国库集中支付核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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