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的陶醉”

【文化随笔】

谈“诗的陶醉”

■ 齐玄江

明小品文大家袁宏道在《答李子髯》中说：“若不作诗，何以过活这寂寞日子也？”杜甫也在《宗武生日》诗中说：“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

中国的文人士大夫都喜欢作诗，像他们这样不作诗便无以过日子的也不在少数，最典型的要数苏东坡了。东坡先生是因“乌台诗案”入狱差点被杀头的。综其一生，亲友曾多次劝其别再作诗。有一回，画家文与可告诫他：“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题诗。”他没有听。又一回，老友文彥博劝他不要乱写诗，他却笑道：“我若写诗，有一大堆人正等着替我注解呢！”“乌台诗案”后苏东坡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亲友都劝他“痛戒作诗”，他也深感“其言至切”，但仍然忍不住作了许多诗。许多年后，他又被贬到惠州，其间写了三首《纵笔》诗，有一首云：“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至京师，被政敌章惇看到，惊呼:“苏某尚尔快活耶!”于是东坡先生又被贬到蛮荒死地海南岛了(宋不杀士大夫，欲杀之往往贬去海南岛)。东坡先生可谓死不悔改的作诗派。

中国的文人士大夫爱写诗，甚至陶醉于写诗。几乎所有的文人士大夫都可编纂出诗集来，只是有的没有刻出或刻出了没能传世。光传世的诗集，就汗牛充栋。仅《全唐诗》便“得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共计900卷。文人士大夫作诗也都标榜“诗言志”，究其实，目之所触，心之所感，皆可入诗，虽也言志，但游戏的诗作也不少。诗实在太多了，我在这里只想举几个特例。为什么举特例？因这些特例太有意思了。

临死赋诗，古往今来多有。如南明永历六年，秦王孙可望杀弹劾他的御史李如月，剥皮楦草，如月看见石灰一筐、稻草几捆叱曰：“此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肠！”颇有诗趣，但壮怀激烈，比谭嗣同与秋瑾女士的绝笔诗要差得远。

还有一类，卑鄙猥琐，便是狎妓赋诗。有一首云：“教坊落籍洗铅华，一片春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空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亸临青镜，雨泪频弹湿绛纱。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为赋琵琶。”这诗自然难登大雅之堂，便被文人附会了一个故事，说这诗是明建文帝的忠臣铁铉的女儿所作。铁铉被永乐皇帝油炸，他的两个女儿发付了教坊。二女落籍后作了这首诗，被永乐所知，赦出嫁人了。而其实呢，这诗原是在吴人范昌期《题老妓卷》中。狎妓作诗竟然成卷，也是中国文人的一大特色。

以药入诗亦是诗人独辟之蹊径。据宋吴处厚《青箱杂记》载，扬州人陈亚，官做到太常寺的少卿，曾写有百余首中药名诗，风行于世。“风月前湖近，轩窗半夏凉。”“棋怕腊寒呵子下，衣嫌春暖宿纱裁。”“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槟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都是其中的句子。

李商隐也有一首《药转》诗，解读众说纷纭，但有一联“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可知他竟从药写到如厕之事了，而宋梅尧臣确是做过一首《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诗的。

文人也喜将动物入诗，唐朝诗人卢延让就爱把小猫小狗写入诗中。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卢诗三遇》载：卢延让写了“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租庸使张濬总称赞这两句诗；又如“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中书令成汭就很欣赏；再如“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前蜀先主王建就一再赞扬。

动物诗中，咏蝉诗是文人们最喜欢作的，查了查有十几首之多。骆宾王《在狱咏蝉》、李商隐的《蝉》、虞世南的《蝉》，都是其中名篇。文人们以为，蝉这东西“居高食洁，蝉蜕于污浊”“饮清露而不食”，于是纷纷以蝉寄兴。但蝉到底是何物？几乎没有人去探索研究了。只要作了诗，大家欣赏就好了。《论衡》中说：“蛴螬化为复育，复育转为蝉。”“蛴螬”就是金龟子幼虫，“复育”是刚刚钻出土的蝉。依此说，蝉是由蜣螂或金龟子的幼虫变化而来的。好了，有这个就够了，管它对不对呢，反正不影响作诗。周作人《蝉的一生》说，法布尔《昆虫记》中有关于蝉的文章共有五篇，把它的一生说得相当清楚。只可惜一千多年来，写蝉的诗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当法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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