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岁月】

奶奶

■ 程晓述

我在离家8公里的中洲中学读初中时，一天上午下课后，正和同学们嬉戏，忽然看见家里一个远房大爷来到我面前，他搓着手长吁短叹蹦出一句：“你奶奶没了……”

我一怔，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大爷是来“把信”（报丧）的。按照我老家的风俗，但凡有人逝世，都要派人去亲戚家“把信”。我读书的地方叫永平街，是我外婆家。我舅舅在中洲中学教书，所以大爷来这儿“把信”，也顺带告诉我，让我回去。

因为母亲早逝，父亲没有再娶，我从小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母亲撒手人寰时，我才3岁，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长大。记忆中，裹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奶奶，特别爱整洁，无论是梳头还是穿衣，总是熨熨帖帖。印象中，奶奶的头发从来没有披散过，脑门上看不到一根乱发，总是往后梳得平平整整，然后挽成一个发髻，她所用的发箍、发夹都是黑色的，我从来没见过其他颜色。奶奶身材适中，腰不弯，耳目明，一口雪白的牙齿整整齐齐。说起话来，总是在情在理，让人捉不到短处。

奶奶中年离异，爷爷做了同村的“倒插门”。奶奶则独自一人，在对河的刘凤嘴村开店。由于我娘因病离世，奶奶才不得不放弃她心爱的小店，回到伤心的老村、回到熟悉的老屋来继续当家作主。

在我们村，奶奶很有威望，被村人视为最“恰嘎”（能干）的女人。那时，因为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家家户户生活都很拮据，奶奶便带着部分村民做麻绳、棕绳生意。她在县城有着固定的客户，是一个叫“万会计”的戴眼镜的老头。也因此，我隔三差五就会跟着奶奶“下饶州府”（县城古称饶州府）。奶奶带着大家的劳动成果，肩上承载着村民们赚钱的希望，每个月都要到县城卖麻绳、棕绳。大家都信任奶奶，因为她从来没有贪占过大家一分钱，所以她说卖了多少钱就多少钱，从来没有异议。因为奶奶的精心操持，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过得节俭，却很殷实，家里来人来客也特别多，拜年送节都要走动。每年春节，奶奶都要打发我去同村的一个干姑姑家拜年。

在河对岸的其林岸村，有我一个姑奶奶，她生了好几个孩子。按理说，她的孩子婚嫁，应该是请舅舅（我爷爷）去“坐上”。但印象中，我爷爷从来没去过，每每去姑奶奶家喝喜酒，奶奶总是替代爷爷的身份“坐上”，我是奶奶名副其实的“跟屁虫”。每次出去做客，不是跟着奶奶坐土推车就是坐船。跟奶奶去做客，无疑是我童年最快乐的一部分，因为有好吃的、好玩的，还可以穿过年才能穿的新衣服。

但是，因为麻绳生意，奶奶也剥夺了我年少时很多快乐时光。编织麻绳，靠的是一台木头做的手摇臂，固定在一张木凳上，我就是那个坐在木凳上转动手摇臂的人。奶奶他们随着手摇臂的转动，一边后退一边“放”麻绳，等放到头了我就要停止转动。我的工作很简单，但也很枯燥。听着儿时的玩伴们在屋外快乐地嬉戏打闹，我虽然人在家里，心却早飞到了外面。经常是奶奶已经把麻绳放到头了，我却心不在焉，还在不停转动手摇臂，奶奶见状又气又笑，一声呵斥才让我如梦方醒。有时，我心痒痒得实在憋不住了，便壮着胆子跟奶奶说想出去玩，但她把眼一瞪，我就只好悻悻然作罢。

我从小就叛逆、淘气，为此没少挨揍。揍我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如同佘太君般的奶奶。一旦惹她生气，她就用软软的竹条，抽得我如弹簧似地上蹿下跳，鬼哭狼嚎。每次挨完揍、跪过毛主席像之后，我就偷偷地在一张纸上写写划划泄愤，还犟着不吃饭。这个时候，奶奶怕我饿坏了，往往软硬兼施，变着法子哄我吃饭，比如在米饭里埋两块肉或一个荷包蛋。一般情况下，在抗拒几个回合之后，我都会一边抽泣着，一边接过饭碗。

奶奶做的菜特别好吃，而且很精致。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腌制的咸豆干。切得厚薄均匀、四四方方，晒得非常紧致的豆干，配上红辣椒、生姜、蒜头、豆豉、香油、食盐等，经过一段时间的腌制，味道特别鲜美，一小块豆干就可以吃上一大碗饭。

就是这样一个说一不二，总有花不完的精力、从不空闲一下的奶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病魔无情地击倒了。奶奶就像我们家的天，天塌了，日子就乱了。一个家一旦缺少了一位精明能干的女主人，这个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

奶奶患病的那段时间，一直是我睡在她的另一头给她“暖脚”。她的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以及因疼痛而发出的叫唤声，成为我最深刻的记忆。遗憾的是，奶奶生命的最后时光，我却缺席了。

如今，我经常做梦，梦见奶奶还活着，穿着一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挎着个菜篮子去村头的菜园，面带笑容，步履稳健，一点也不像一个裹脚的老人。

（作者单位：江西省鄱阳县财政局采购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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