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热的窑场

【百味人生】

火热的窑场

■ 俞俭

晴朗的夏日，天空蓝得透明，太阳像一个火球在大地上燃烧，身上串串汗珠被炙烤得发出滋滋声，周围似乎就闷起一层热雾。

放了暑假，在家歇上两天，就去看望两位乡友。他们是砖瓦窑的烧窑工，两三年没见面了。

那时乡间的公路总是不平，一辆汽车满载着青砖蓝瓦颠摇跌撞出来，像是骄阳乱箭射得它发疯。山那边一片窑场，云朵般飘腾的青烟，在阳光下袅袅消散。

闪转过山嘴，豁然开朗，地面好阔大啊。四面山林蓊蓊郁郁，一脉溪泉喧喧作响。山风吹来，一阵凉快。窑场上，一排一排砖坯，层层叠叠码着，半人多高，齐整，稳实，像图书馆里一行行方方正正的书籍。砖坯上的细粒沙晶，在阳光下闪射着光芒，就像烫金的书皮封面。

这时，一人胸前捧托着一叠高过头的砖坯，匆匆走到一行砖坯前，先放在一只方凳上，接着，将砖坯两块两块轻轻码上，就像图书管理员刚购进一批新书，很爱护的样子。砖坯经过一段时间晾晒，就可入窑烧制。

“叶子！”我喊出来。他侧转身，看见我，惊呼起来：“好风，好风。”

叶子中等身材，宽肩膀，浑身黑亮亮的，铁打一般。他只穿一条肥大短裤，显得粗壮结实，肌肉反射着阳光，仿佛激荡出一阵阵力的音响。

谷子从大茅棚里走出，静静地带着微笑。谷子比叶子稍微高一点，瘦一点，却是一样的强壮结实，浑身的汗珠滴溜溜泛着光。

顾不得歇息，先去看做砖。走进四根木柱撑起来的小凉棚，叶子从那小泥山切下一团，抱到石台上，四面略略翻打平正，然后高举，噗的一声，砸进砖模，动作迅猛，准确，而且显得轻捷洒脱，手臂的汗珠流星似地飞闪出去，宽大的脊背挂着一幅密密的汗珠帘子。接着，他用细钢丝一划，退开砖模，砖坯棱角分明。冲模是做砖坯的关键环节，砸得越准确有力，砖坯就越密实，烧制质量就越好。

我禁不住也要玩一把，举起泥团，用力压向砖模。偏了，差点儿砸翻模子。重来一次，却没压到底，四角都缺一指。

“这是粗活，玩两天就手熟了。歇去吧。”

走进大茅棚，悠悠凉气袭人，热汗似乎就静止下来。地上排列着一筒一筒滑亮的瓦坯，圈圈相切，如同一孔一孔蜂房，多注视一下就觉得像是布列什么阵势，诱人生出奇妙的想法，要变就轻捷如飞虫的身子到中间舞蹈一番。

于是，好奇地看谷子做瓦坯表演。齐腰高一堵泥墙，两尺来长，三寸宽，谷子平切一条，两手抄起，围上瓦桶，转着用瓦刀抹匀抹光滑，再迅速转一圈，将顶端切平。提起轻轻放在地上，收回瓦桶，一筒瓦坯就摆在眼前。动作灵巧纯熟，给人一种飞动的美感。

我又忍不住动手一试，仿照谷子，从泥墙上平切一条，却厚薄不匀，两手一抄，即刻折断了。谷子重新切一条，抄起放在我手上，我将它围上瓦桶，可它不听使唤，这边服帖上去，那边又软缩下来，碎裂了。

“看着轻巧，做起来真不简单呢。”我不禁感叹道。

叶子舀来山泉水，我一口灌下大半碗，沁凉沁凉的，像饮着秋夜的月光，还带着醇和的甜味。三人席地而坐，海聊起来。

山村古老，看着都是旧房屋和很多废墟。那几年，生活渐渐富旺了，纷纷要盖新房。于是修起一片窑场，叶子、谷子承包下来。叶子父亲看窑火，他大半辈子干这一行，经验足，技艺高，火候恰到好处。刚烧一窑，一青到脚，不夹半块杂色，乡里定货盖电影院，这两天汽车正在装运。

浓浓的青青的烟味随风飘进来，有些呛人，我便跑去看烧窑。出窑不久的新砖瓦码在一边，棱角分明，反射阳光，似乎漾着青蓝的波纹，用手敲一敲，发出清脆响亮的钢音。

叶子的父亲正将粗老的木柴扔进窑口，爆一阵火星，就旺旺地燃烧起来，红烈烈的火舌探出，似乎要舔着他的身手。汗水浇遍全身，闪着光环。他精瘦，乌黑，像是放进窑炉里熔炼过一般，透射出生命的强力。

窑门口高温，谷子给叶子父亲送茶水来，就喊我一起走开。走过大泥塘，里面满满盛着一塘红泥土，旁边停着一架手扶拖拉机。谷子说，今夜大好的月光，就开机耕地，熟化成黏泥。叶子常常月光下加班做砖，那样特别凉快。

和泥是做砖瓦的第一道工序，以前人工双脚踩泥，越踩黏性越大。后来改用耕牛踩泥，效率提高好多。机器和泥就更轻松了。

夜晚，躺在窑场乘凉。泥土稻子花草混和的芳香气息，润润的沁人心肺。月光澄澈明净，清泉一般涤人尘念，疏朗的星星亮极了。天是那么高远，宁静，碧莹莹的。

乡友艰辛充实富有乐趣的劳动生活，升华了我平日种种朦胧的感思，也纯净着我的信念：要用自己的劳动创造一个坚实闪亮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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