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向地底的宅院
【岁月】
沉向地底的宅院
■ 付兴奎
一九四六年的夏天,陇东高原上的小麦,因为雨水的浇灌长势出奇的喜人。父亲种在西城门外的六十亩麦子,在莽莽苍苍的黄土大塬上显得卓尔不群,那些郁郁葱葱的麦苗,让血气方刚的父亲喜不自胜。
那一年,解放战争刚刚拉开战幕不久,国民党在华北主战场的失利让盘踞陇东的马匪如惊弓之鸟,我们那个偏安于西北边远地区的小镇,大白天也锁着城门不让百姓随意出入,于是,那座并不巍峨的城墙,把父亲和他的麦子隔在了两个世界。忍无可忍的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要在城外的庄稼地里修一处不受城门约束的庄基。
在以绿色为大背景的田野上,父亲带领着一群和他差不多一样强悍的汉子在发烫的黄土上挥汗如雨,土镐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土车在坑道里往来穿梭。路边的核桃木方桌上,盛放着罗川烟叶子的笸篮旁,果叶茶和黄米酒夸张的味道在田地上空弥漫着。
从选址定位、下线动土,到凿窑扎墙、安门架窗,在以人力为主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一座美观实用的新宅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年轻的父亲差不多创造了那个年代地坑院建筑的好几项纪录。新宅修成的时候,驻扎在城楼子上的马步芳军队差不多只剩下向西撤退的份儿了。
母亲告诉我们说,我家崖背上的波浪纹崖花是陕北窑匠一镐一镐精工细雕出来的,被左邻右舍戏称为城西一景。正面三孔主窑是整个地坑院的核心,从窑帮到山墙全都充满了王者之气,两侧偏窑因为用途不同而风格各异,西边是磨面做豆腐的磨窑,东边是存放柴禾的柴窑。洞子东边的井窑和西边的灰圈依次排开,窑洞相间处是带门的蜂窑。院子中央是花菜间种的小园子,一年四季青菜不断,花香不散。
县城来的泥水匠抹过的山墙光得能照出人影子来,他们徒手箍出来的窑帮就像用精密仪器校正过一样,要说真正让我们佩服的,其实还是那位做门窗的老木匠。我们记事的时候,当初那一孔孔壮观的窑洞已经失却了原来的模样,只有门楼上那些刀法精湛的木雕和花格子木窗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卯窍仍然保持着它的精细和华美。
通往地坑院的道路共有两条,一条是和门前大路紧紧相连的长坡,一条是连接宅后庄稼地的短坡。两坡一长一短,一平一陡,河流一样在大门楼前的平地上汇合之后,一起流入通向地坑的洞子。
门前的长坡是后来我们生活中一条极其重要的通道,从生产队分回来的粮食和蔬菜,父亲口袋里有限的瓜果,母亲手头准备缝衣服做鞋子的布料,还有我们日常用的油盐酱醋,上学使唤的铅笔橡皮,无一例外,都得经过门前的长坡最后传到我们的手里。
乡下的路和农活密切相关,如果在平缓的大坡和陡窄的小坡之间选择,我们大家绝对都喜欢后者。每年春秋,往庄基后面的田地里运送粪土的时候,小坡的优势一下子就显出来了。另外,父亲的脾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干农活的时候,被他责骂甚至抽打,对我们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有很多次,稍稍做了点错事的我们,经常通过小坡从父亲扬起的手掌下逃脱。小坡上去就是大坳,能跑能藏的地方远比门前的大路上要多得多。
和小坡相连的是打碾用的小场,小场上堆放的麦草和玉米秸秆垛,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舞台。在不到半亩地的小场里,我们纵情地玩着捉迷藏、打土仗的游戏,或者把从邻家偷来的青果蔬菜摆到一起分食,有时候,也会把自己刚刚从少得可怜的书中所看到的故事拿出来热蒸现卖。那些无拘无束的生活,因为地坑院上面那堵护崖墙的遮挡特别让人觉得放松。
修门楼的时候,父亲特意在砖墙上架起一道横梁,横梁上铺一层结实的木板以放置杂物。平时没有去处的时候,我们就猴子一样爬上门板优哉游哉地穷逍遥。架在空中的木板虽然不及家里的土炕舒服,但是没有了大人们的约束,木板就是再硬实,睡在上面一点也不觉得硌人。
从地里干活回来,美美实实地刨两碗带汤水的饭,然后爬上门楼木板,打开从同学手里借来的连环画,一页一页翻过去,再从后面翻到前面,那些缺皮少页的连环画册,俨如乡场上演出的电影一样,能把我们平时低落的情绪调到极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因为没有太阳的暴晒和雨水的淋漓,在门楼木板上的感觉神仙也比不上。最惬意的是雨天,从菜地里拔几根萝卜,摘几个黄瓜和西红柿,一边听着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咔嚓咔嚓地啃食带着泥土味道的青菜,那种感觉别提多诱人了。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村里落实政策,整个地坑院又回到我们一家人的手中。家里能住人的窑洞一下子多了起来,但家里的人手却一天天少了下来。大哥因为恢复高考早已进入高校学习,二哥去外地搞副业,姐、我、妹妹和侄子在学校上学,父亲整日在果园里忙碌,偌大的院子平时就剩下母亲一人。
一九八三年夏天,地坑院南面相对低矮的土崖面在一次暴雨中突然坍塌。大约过了三年,东面的崖面接着倒塌,我和祖母住过的磨窑前半部分被黄土埋没,同时倒塌的还有做灶屋的东边偏窑。其时,西边招呼客人的那孔窑也开始落土。
乡邻们住的楼房已经超过了四层,城里来的开发商还在谋划新的住宅小区。我们住了四十多年的地坑院被夹在一座楼和另一座楼中间,一天天被周围店铺里排泄出来的垃圾淹埋,先是院子,然后窑帮。现在,我所能看到的宅院只剩下不到五尺高的崖面,随时都有被彻底埋没的可能。
家里承包的果园已收益多年,大哥和我先后大学毕业并开始挣钱。父亲说,这座地坑院彻底不行了,我们盖房吧。
(作者系甘肃省作协会员,就职于甘肃省庆阳市财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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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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