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季麦子
【我的父亲母亲】
最后一季麦子
■ 傅兴奎
说来惭愧,生在号称粮仓的陇东,长在世代耕耘的农家,我却一点也不喜欢麦子收获的过程。小时候,每每临近麦子成熟的季节,我心里总会泛出一种苦涩和沮丧的念头:被镰刀割伤的脚背鲜血淋漓,装得满满的麦子车忽然倾翻,偌大的一场麦子被雷雨淋得湿透,不谙农活的我被父亲骂得一无是处……
1989年的麦子好像成熟得特别快,端午节过了不到十天,墨绿的麦苗就哗哗哗地黄了。那年的年景不错,风调雨也顺,麦子们要个有个,要粒有粒,谁看了谁欢喜。开镰收割的那天早晨,我拉着那辆自己拉了多年的架子车,一声不响地跟在父亲和兄嫂们后面。那些个头十足的麦子,像等待检阅的队伍一样,密密麻麻地挺立在道路两旁。无意之中,我发现走在麦田里的父亲,身材突然不再高大,他的腰板因为常年的劳累已经明显地变驼,他的本来已经很沧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平添了一些皱纹,他的目光也开始渐渐变得暗淡。
单位给大哥和我的收麦假只有三天,事前我们大家说好用收割机割麦,用小四轮机打碾。不想,计划一到父亲那儿当下就夭折了。什么麦子熟得还不够透,一拉子割了颗粒不饱,收割机割的麦茬太高,影响来年产量等。任我们千说万说,他就是不同意。末了,他丢出一句话,你们要是真的忙,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去上班,这点活我一个人干就行了。
开镰那天早晨,天气不算太热,那些成色很好的麦子潮潮的,空气里弥漫着麦香的气息。父亲随手揪下一个麦穗,放在掌心里揉了揉,然后把手心里的几十颗吹去麦衣的颗粒全部扔进口里,一边嚼一边回过头对我们说,这麦子熟到时候了,割吧。
二哥心领神会,走上前一镰撸下去,麦子旋即倒下去一大片。人说镰头上带火,这话一点也不假,那些刚才还有点潮湿的麦子,一遇到新磨的利刃,刷刷地倒下去一大片。嫂子、大哥紧随其后,一个快似一个。父亲一高兴,端起旱烟锅就吧嗒吧嗒地吸起来。正当年龄的我,当然不能在他们面前显得太弱。我从丹田之上提出一口气来,照着他们的样子狠劲撸下去,第一镰还算凑合,一撮麦子马上躺在了脚下。不到几下,问题就来了,先是腰腿感到极大的不适,然后是手上起泡喉咙干渴,接着是麦芒扎在胳膊上的伤口疼痛无比,手里的镰刀也不像开始那样听使唤。坐在地头的父亲一边为我们拆酒泡茶,一边做着磨镰的准备工作,因为二哥、大嫂已经快割出地头了。
割完一趟回来喝水的时候,父亲一边磨镰一边对我说,割麦是个技术活,会割的一天磨一次镰,不会割的,割几下就要磨一次镰。同样是割麦,你的刀刃最钝,这就是你不会用力的原因。我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解《庖丁解牛》的时候,把良庖和族庖的关系分析得透彻无比,我也知道这割麦和解牛一样,里面也有很大的学问,谁知运用起来竟然这么费劲。
父亲磨完了镰刀,站起身对我说,喝完后你去装车,先把割下来的麦子往回拉吧,说完一个人径直走向了地头。他轻轻地弯下腰,左手将麦子揽入怀中,右手挥舞镰刀,向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缕麦子就势倒在了他的脚面上,他往前一踢,又是一镰下去,割下来的麦子很快撮成一小捆。我听说,在割麦的技术里,“走镰”是最高境界,那就是躬着腰边割边向前走,那种割法一天可以割上四五亩麦。父亲是蹲着的,蹲着的他割得不算太快,但非常轻盈,令我想起庄子散文里那个才艺过人的庖丁。
父亲确实老了,他熟练的动作施展了几下,就割不动了。父亲胳膊上挎着镰刀慢慢地走回地头,从起身到地头,父亲用了很长的时间。我知道他确实累了,我们大家都希望刚才的劳累能改变父亲的主意。关中上来的收割机就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大路上,租收割机的费用就装在我们的口袋里。走到地头的父亲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向收割机停放的大路望上一眼,他在地上坐了半晌,才说出了割完麦子后的第一句话:“喝上一口赶紧割,再割一趟回家吃饭。”
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南坳里的八亩麦子被我们割得只剩下一小半,连庄浪来的麦客都称赞我们割麦的水平,可有谁知道我们为了这四亩多麦子,两个人中了暑,三个人手上起了泡,一个人扭伤了腰。吃罢母亲手擀的酸汤面和死面馍,我们就在各自的房子里躺下,准备下午再战。
下午三点,割麦的人开始上地,我们几个还迟迟不见动静,父亲忍耐了很久的愤怒终于爆发了,他骂我们几个丢人不知道深浅,怕累就不要变人好了,说迟早我们几个要把这个家败光,说完他就躺到上房里去了。再次走到麦田里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没有了早晨的那点精神。二哥抬头看了看天说,今天下午天气不保险,我看还是用收割机割吧。我们大家当然巴不得用收割机,可一想到父亲的脸色,就又犯了愁。二哥着急了:还等什么呀,等一会暴雨一来,地里场里,你顾哪一头。我说反正父亲老大人已经生气了,咱索性就偷回懒吧。二三十分钟后,剩下的那半块麦子全都被收割机推倒了,我们边捆边装,边装边运,所有的麦子很快就上了场。父亲一看,全村就我们一家的麦子没有淋雨,再也没有追究。
也许是生命之神给我们的警示,也许是父亲早已有所感觉,他离开我们的那个夏天,干活特别卖力。早上一起床,就一头扎进麦场上,不管天多热也不知道休息。他瘦小的身体本来就很单薄,因为无休无止的劳作愈见瘦弱。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的父亲,根本就不是在干活,而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跟时间赛跑。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父亲拼命劳动的劲头,以致于噩耗降临的时候,连一点起码的觉察都没有。
一个月之后,父亲匆匆地离开了劳作了一生的尘世。我们用刚刚收获的新麦面给父亲办完了丧事,然后用篮子提着刚刚碾过不久的麦草去父亲的坟头煨火。父亲在世的时候,整天忙于耕种、施肥、锄草、浇灌、收割、打碾、入囤以及所有与小麦有关的农事。终其一生,劳动涵盖了他生命的全部。
秋后,我们弟兄第一次独立地在自己的承包地里播下了麦种。没有了父亲的呵斥声,没有了木耧中吊斗的咣当声,八月的麦地比往年清冷了许多。只用了三四十分钟,数以万计的小麦种子就沉入了八亩大的麦地。我知道,父亲和与我们生计有关的麦子最终将彻底离我们而去。望着没有牛马的田野,我突然发现,现代化竟然让农业变得这么单调和枯燥。说不定哪一天,粮食就会从那些冰冷的机器中生产出来。那一刻,我真的希望父亲从那个黑洞洞的世界里站起来,痛痛快快地骂上我们一嗓子。(
作者系甘肃省作协会员,现就职于甘肃省庆阳市财政局政府采购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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