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柿子

【散文】

塬上的柿子

■ 春宁

柿子树是质朴而庸常的，如走南闯北的农民工，在哪儿都不显眼、不招摇、默默无闻，在哪儿都能顽强生存、茁壮成长。当柿子与塬相遇，如同茫茫人海终得牵手的情侣，原本平淡的生命得以相互润泽慰藉，彼此焕发明亮的光彩，具备了苍茫的质感和魅惑的灵性。塬的雄浑隐忍变得灵动多姿，柿树也在塬的厚重中坐化成一尊佛，升华成一首诗，恣意阐释生命的顽强和淡定。

塬以天然的仁爱敦厚，给柿树广袤的生存空间。柿树旷达稳健，让坚韧和伟岸相拥生长。夏秋季节，粗壮灰黑的枝干背阴面，密布苍劲的青苔，柿树便更像一位参透世事的长者，淡看风云日月而睿智缄默，因此，大龄柿树便有了“柿伯”的称誉。

柿叶肉厚面阔，正面光滑明亮，泛着富丽的油光，背面筋络清晰，遍布细密绒毛，昭示着抚摸过的风霜雨露。春夏两季，它把点滴收集的养分源源不断向枝干输送，任劳任怨，几乎看不出与其他树叶的差别。秋风从夏的指缝渗出，丝丝寒气浸入柿叶的脉络。它自知使命即将完成，便大大方方，将岁月的馈赠转化为鲜艳的告白，洇出一树的桔红、艳红……一路燃成熊熊的火炬，以最后的绚烂回报塬的慈爱和无私，在塬恢宏壮阔的基调下沸腾出一个季节的高潮，以生命的激情谱一曲奔放热烈的命运交响。

毛绒绒的秋日暖阳下，我们三五成群去串柿叶。一根细长的竹条，顶端削尖，一下下扎下去，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叶便串成厚壮的一撂，不需弯腰就能收进背篓，高高兴兴把柿树的秋装背回家。柿叶便在各家的灶膛欢欣，把有限的生命烧成灰烬，烧出香喷喷的饭菜，这样的生命便有了真实厚重的价值和温度，只留下遒劲倔强的柿树在季节的苦寒中思索。

随着蟋蟀一声紧似一声的弹奏，柿树愈发深沉持重，是经历世事沧桑而愈发寡言少语的中年男人，一切风云烟雨尽收于沉静平淡和波澜不惊，所有春风夏雨霹雳雷电都凝结成肥壮的柿子，陪着雄浑憨厚的塬静谧而安详。不经意抬头，一个红透了的柿子坐在枝头，乐呵呵地亮眼。塬上人把在树上自然长红脱涩的柿子叫“烘柿”，红似水晶，软如面团，糯甜若沙瓤西瓜，清爽可口。树枝低的，用农具扯够下来；高一点的，扯着低处的树枝晃一晃，或捡个土坷垃击打，看它落下时，抢跑过去两手向上掬成碗状，通常能妥妥地接个正着。将透亮的表皮揭开小口，轻轻一嘬，甜滑的汁液便一下子进了胃，那份舒爽让人一下子飞上瓦蓝的高天，像树梢上的风一样快活。

塬上柿子的品种很多。“盘盘磨”应该是塬上个头最大的柿子；“牛心柿子”因型得名；“花花楼”柿子可能是塬上最小的柿子，一根枝条上挤挤挨挨葡萄串一般，如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朵搭成了塔楼。你便不得不佩服这名字的形象精巧，感叹塬上乡亲们的智慧和灵悟，粗粝的生活下蓄积着诗意的灵魂和原始的浪漫。

柿子的一生曲折艰辛，充实而丰盈，春夏的默默成长，积聚起难以掩饰的份量，在深秋万物衰萎的塬上一下子炫亮起来，衬托得塬愈加寥廓沉雄。黄橙橙、红艳艳，是塬上旷野的“明星”，暗夜的灯笼般挂在塬的舞台，点亮整个塬和塬上人的情怀，成为一个季节的标志，为那些普通的沟沟坎坎涂抹上圣洁神秘的精彩。天空蓝成没边没沿的海，云絮像刚睡醒的女人悠然踱步，看稀奇一样在柿树枝头逗留，辽阔邈远和苍白渺茫铺衬着满树红彤彤的柿子，童话一般，几里外就抢人的眼。一枚枚柿子安静在枝头，像一群睡眼惺忪的娃娃，红着脸笑看调皮的风、无聊的云、空旷的天和苍茫疲惫的土地，于是所有这些便没了颜色，在柿子面前融化进昏黄的秋阳和多情的彩霞。

霜降过后，经过冷霜洗礼的柿子愈发莹润红艳。乡亲们要在冬雪到来之前把它们摘下来，塬上人叫“卸柿子”。这是仪式感很强的活动。通常一个家族的男女老幼齐上阵，拉着架子车，拿着拧柿子的竹杆，孩子们过年一样兴奋，大人也浑身溢满收获的喜悦，在树上摘了往下投的，树下举着双手接的，站在树下用竹杆拧的，还有骑在树杈上用绳子拴着箩筐往下系的，专门接了往车上装的……一派热闹祥和。树上长就的烘柿，先紧着小孩子吃，糊得满脸满胸，大人们一边数落孩子们的邋遢，一边笑嘻嘻故意逗弄他们，在塬上秋天的旷野演绎幸福生动的家族轻喜剧。

树上的柿子不能全卸干净，要在高外的梢头留下两三个，专门用来“看柿树”，否则第二年就会减产。这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更体现着塬上人的善良、宽厚和知足。

成熟期的柿子稠密繁盛、热烈喜庆，在乡间是吉祥之物，喻意红红火火、万柿（事）如意等。霜降前后的深秋，若没有柿子的点缀，没有那一盏盏红灯笼照着荒疏的旷野，塬便没有了秋日里的热烈和诗意，变得萧疏荒凉，塬上人也会无精打采，少了向上的精神和与土地融通的生气。

塬上的柿子，其实是一种文化、乡愁和情感标识。

（作者单位：军委后勤保障部采购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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