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爱你的寂寞

【我最得意的一篇作品】

你要爱你的寂寞

■ 何英

说起最满意的作品，感觉自己是90岁了，该回顾一生的文字生涯了。哪儿有满意的作品呀。也好，承认自己到顶了，也算是一件跟谦虚沾边的事情。

从绝大部分作家都是处女作最好的规律来看，年龄、资历的进步空间，也许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大。最近因编辑自己的书稿，得以检视十年来的文字。有意思的是，读以前的文章，明显感到愉悦，气是顺的、充沛的，妙语叠出、童言无忌。当然也免不了单纯幼稚。离得越近的文字，越周全，几乎不用改。表述上已没了显而易见的问题。但不好玩了。似乎一个正襟危坐的人在那里照本宣科，讲些正确的废话。显得进步的是，好像句式更老练、思想更深刻、视野更宏大。我说的是“好像”。

正是后者这三个“更”，支撑着我们对付这以后的岁月。这是时间对我们的补偿，让你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闭嘴。抱怨有什么用呢，埋头赶路，偶然抬头看一下路，这不就是我们以后的生活吗。

我记得有几年，得了电脑综合症。认为凡是不在电脑前的时间都是在浪费生命。我像长在了电脑前的椅子上，乒乒乓乓地敲着键盘，好像可以敲出金子来。我在三个人的办公室里写作，任走廊里人来人往，办公室里笑语喧哗。保安每次都不客气地直接掐断电源，我不得不从椅子上下来，走在漆黑一片的楼道里，下楼路过保安的宿舍，隔着窗户听到：几点了，还不回家。

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这种专注度。现在写作，变得娇气起来，要睡够觉、要吃巧克力、要绝对的安静、要酝酿好多天……要不伟大作家都是很年轻时就写出了杰作，敏感、有力量、精力旺盛，最关键的是，有无穷的表达欲，恨的是没人听自己讲，只好对着稿纸讲。

那段时间，我写了一批批评文字，包括：《当代文学的十个词组》《理论的过剩与叙事的消融》《影响新疆60年的文学作品》《新疆当代文学生态扫描》《当叙事遭遇信息》《批评的八股与八卦》《融合、转化和生成中的中国批评》《散文写作不当回事儿》《无情的文学》《喊话的人》《千古恨事由此铺开》……这些文章是我自己看重的，未必有反响。江湖上的高人多得很。另一批具体批评当代作家作品的文章，肯定有人看，还有人争议，知道有这么一个呆在边陲不太平的女的，经常在《文学报》《文学自由谈》等报纸杂志上说三道四。不幸的是，总得有这样的人，拿着长矛向着风车宣战。还自以为被拣选。拣选是双向的，坚持到最后的人，也许真的能看到一些别样的景观？至今感谢这两个刊物，成全了我那段时间的表达欲。激情燃烧的岁月得到见证。

《千古恨事由此铺开》是写张爱玲的，《总是失败的诸神》（《文学报》再发的时候，改为《悲催但不悲剧》）是写《陆犯焉识》的；《茉莉香片又续了水》也是写严歌苓作品的，说起来，写批评的关注一个作家，也是一种缘分。我上大学时读的第一本当代女作家的作品是严歌苓的《雌性的草地》。王安忆、残雪、林白、李娟……这样看起来，写得还是不多。在编辑书稿时，我把自己也放在了《她们·女作家作品论》里，《而知也无涯》是对自己一段时间为什么写作的一个小结。

写男作家作品论时，下手可以无所顾忌了。假设他们的承受力是强的，也许事实正相反。我写了《乡土小说的三种面目》《作家六十岁——以〈带灯〉〈日夜书〉〈牛鬼蛇神〉为例》《莫言小说：感觉之外皆游戏》《〈带灯〉面面观》《对〈秦腔〉评论的评论》《阎连科：批判姿态的后面？》《王者归来？ ——从〈牛鬼蛇神〉看小说何为》……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如果说真话是傻瓜干的事，这世界也不能清一色聪明人，总要有人显出极差来，世界才有趣。我惟一后悔的是，什么时候真话才能说得更高级，天下无敌？

罗列这么多篇名，不是炫耀有这么多作品是满意的，只是想突出那段时光，长在电脑前椅子上的时光，那时我进入了一种状态，如果说我对自己还有什么满意的地方，也许就是那种状态了吧。

出神使我忘记时间中自己的孤独，仿佛展开的每时每刻每一天，都带着光晕降临。这让我的注意力被迫集中起来，某种暗示性提升了人生的意义，想到自己正在努力地在现实的对岸，建造着另一个世界，那些掀开一角的未曾露面的事物得以呈现，我在试图打开未来经验之路。尼采说，悲剧在本质上是过度的狂热，所有的艺术本质上来说都是悲剧。沉浸在某种悲剧氛围中的我，体会着净化、荡涤般的战栗，遍搜自己可能的情致和智慧，向往着灵感在高处到达内心；向往着诗心性灵，能助我从前人的皓首穷经里突围；想象着有一天，能写出真正风雅精致、有难度的作品。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由时间和注意力组成的。物理生命长度被注意力这个横向指标干预。当我们的注意力成功地克服了时间的局限和悲哀时，幸福的光晕显现神性。波伏娃说：人生并不是一样可捧在手心，可以仔细端详的东西，说到底，我们并不能真正拥有人生。我理解她看到了时间的流逝性和某种人生的虚无。但没有痛苦，生命就无法施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展开的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拯救自己，不再沉溺于成为一个不思考的、被动接受一切的乐奴，从而失去创造者的权利。思想还意味着，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向深渊下坠。什么是美好的人生？成年终于实现了年少的梦想：我是一个写作的人。

“纯真之眼”，这个十九世纪美术批评家罗斯金提出的概念，历经阿恩海姆、贡布里希的理论挑战，似乎已经个概念的想象性空间，相信批评中的“纯真之眼”是成立的；不管世界如何个概念的想象性空间，相信批评中的“纯真之眼”是成立的；不管世界如何冷漠无情，我是那慌慌张张又徒劳可笑中的一员：我们在寻求一件秘密流传的圣物，如同传说中的圣杯骑士，守护从没有见过的圣杯，在无穷无尽的守护中，神圣行为变成了世俗生活。

你要爱你的寂寞。里尔克这句话，何尝不是每个写作者的命运？

——何英——

新疆文联理论研究室副主任，副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访问学者，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委、首届二届施耐庵长篇叙事文学奖评委。在《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南方文坛》《扬子江评论》《文学自由谈》《时代文学》《文艺报》《文学报》等多家报刊发表约100万字评论作品。著有评论集《呈现新疆》《深处的秘密》，随笔集《阁楼上的疯女人》，新疆社科基金课题《新疆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等。2006年获新疆第二届“天山文艺奖”文学评论奖。2013年获《文学报·新批评》新人奖。2016年获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入选新疆“四个一批”人才。有作品被《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光明日报》等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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