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记忆中的绿皮火车
■ 谢正义
记忆中的绿皮火车总在清晨启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朝雾还裹着淮河岸边的芦苇荡,远处铁轨便传来悠长的汽笛声,惊起成群的灰椋鸟掠过站台。老站长用铁皮喇叭喊车次的声音混着煤烟味,唤醒了候车室长椅上蜷缩的旅人。
每年暑假开始,我都会坐上绿皮火车,到100公里外的煤矿,与父亲一起生活20多天。
在拥挤推搡的站台上,我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塞着未完成的暑假作业,还有用旧报纸裹紧的煮鸡蛋——那是在火车上吃的午饭。
车厢里永远飘着复杂的味道。煤灰裹挟着汗味在过道飘荡,裹头巾的农妇怀里的韭菜馅饼散着热气,穿海魂衫的青年倚窗吞云吐雾。列车员推着铁皮车碾过瓜子壳铺就的地毯,“冰镇汽水两分钱”的吆喝声像支不成调的小曲。
邻座戴眼镜的干部会摘下搪瓷缸的盖子,请我喝浮着茉莉花的茶水。斜对面的军大衣旅客突然起身让座,原来角落里站着个抱婴孩的妇人。车厢连接处永远蜷着几个补丁摞补丁的汉子,他们就着军用水壶里的井水,用粗瓷碗分食铝饭盒里的杂粮窝头。车过弯道时,吊扇在头顶画出慵懒的弧,光影在泛黄的《铁道旅行指南》上明明灭灭。
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像是被风掀开的连环画。金黄的麦浪追逐着车轮,远处砖窑的青烟在云朵上洇开。卖烧鸡的小贩在月台上举着油纸包奔跑,油渍顺着麻绳滴落成断续的省略号。
父亲在车站的铁轨旁等我,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上,煤灰的痕迹却像是岁月烙下的印记,怎么也洗不净。煤矿单身宿舍的床单带着碱水的气息,搪瓷脸盆底沉着细碎的煤炭。深夜醒来,总看见下中班的父亲站在昏黄的电灯下,疲惫的身躯和熬红的双眼。
20多天的假期很快结束,返程时绿皮车总在暮色中启航。夕阳把车厢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琴键,晚风挟着槐花香叩打窗棂。我把空汽水瓶用麻绳系好,带回家给母亲腌糖蒜。车过淮河铁桥的瞬间,成群的白鹭正掠过苍青的水面,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洒落一地的星星。
如今高铁站台的光洁地砖倒映着电子屏的冷光,真空包装的速食在无声滑行的车厢里传递。那些摇晃着穿过岁月的绿皮车厢,那些混合着人间烟火的车轮与轨道的私语,那些在蒸汽里模糊了面容的旅人,都成了旧时光邮戳上洇开的墨迹。唯有记忆深处,依然有汽笛在淮河岸边的薄雾里长鸣,惊醒某个夏日清晨的露水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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